《季羡林自选集》丛书排印在即,责编要求我写一篇序。初闻此言,颇感狂躁:老拙何德何能,哪有经历为大家的文集作序?继而念念之,季先生的同辈学东说念主,也曾渐去渐远,即使我的师兄学姐,亦然百不获一。我动作先生的及门弟子和读者,同期如故先生列传的作者,谈点心多礼会泷泽萝拉作品,动作引玉之砖,不但是必要的,而况是应该的。于是我饱读足勇气,写点一孔之见,与列位读者调换。
提及季羡林先生的自选集,据我所知,最早是在1988年,北京师范学院出书社要求季先生自选精华,编成《季羡林学术论著自选集》,季先生从当年几十年所写的200万字的学术著述中,选出几十篇,还为这本集子写了自序。他发现,所选文章基本上都是考据方面的,这评释,我方的意思和身手即在于此。清代大体裁员人姚鼐说:“寰宇学问之事有义理、文章、考据三者之分,异趋而同为不可废。”
《季羡林自选集》。
“我的职责主若是爬格子”
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前,季羡林的治学主若是考据。他师承陈寅恪和瓦尔德施米特,认为考据是作念学问的必由之路。至于考据的身手,他相配佩服并身膂力行胡适建议的“斗胆的假定,预防的求证”。他认为,当年批判这两句话,批判一些东说念主,是在极“左”念念想的主宰下,以哲学冒充辩证法来进行的。他反对把论断当成先验的真谛,不许怀疑,只准阐释,代圣东说念主立言,为经典作注。他认为这么只可使学术陷落。他说:“我当年五六十年的学术行径,走的基本上是一条考据的说念路。”“考据要达到什么缱绻呢?无非是寻求真谛良友。”“什么叫真谛?寰球的贯通也未必一致。有的东说念主心目中的真谛有伦理风趣风趣。我不认为是这么。我以为,事情是什么格式,你就说它是什么格式。这是唯物目的,同期亦然真谛。”
要想了解季羡林是怎么考据,怎么寻求真谛的,请读一读本丛书中的《谈佛》。季羡林也曾屡次说“不可爱义理”。关联词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他在“义理”的计划方面,参加了不少的元气心灵,取得了可喜的着力。其原因是,他看到,西方文化引颈宇宙数百年,给东说念主类带来前所未有的利益,同期也形成了雄伟的糊口危急,诸如环境沾污、东说念主口爆炸、淡水不及、表象变暖、臭氧出洞、物种衰一火、往复频发、贫富差距扩大,等等。他在念念考东说念主类的出息在何处。天然不单是季羡林,宇宙上有些有识之士也在辩论雷同的问题。英国的汤因比对东说念主类漂后的发展趋势进行了深远的反念念,日本的池田大作在辩论怎么把“往复与暴力的世纪”改形成“和平与共生的世纪”,并与季羡林张开隔空对谈。季羡林从中国古代圣贤那里受到启发,建议了“天东说念主合一”的新解,认识东说念主与天然调和相处;在东说念主与东说念主、国与国的联系方面,认识和为贵,和而不同,建筑调和宇宙;在东西方文化联系方面,认识坚握“拿来”,强调“送去”,用东方的药,治西方的病;他建议“河东河西论”,斗胆预言:21世纪将是中国的世纪。这些,为建筑东说念主类侥幸共同体理念提供了表面支握。咱们这套丛书中的《季羡林谈国粹》《季羡林谈东西方文化》无疑是其代表作品。
至于文章,季羡林先生是广受读者迎接的散文寰球。他笔耕七十余载,创作散文五百余篇,其中很多是脍炙东说念主口、簇新有味的名篇。1980年香港体裁出书社出书的《季羡林选集》和1986年北京大学出书社出书的《季羡林散文集》便是较早的散文自选集,在这前一册书的跋和后一册书的自序中,他详备先容了我方的创作历程和“惨淡计算”的创作理念。而后,各家出书单元剪辑出书的季羡林散文集不错说邪恶滔天。紧记2006岁首,有一家出书社找到我,要编一册季先生的学者散文。我去病院讲演季先生,季先生说:“我的散文也曾出了七八种,有的还莫得经过我开心。这些书大同小异,你选这几篇,他选那几篇,叠加的不少。这对读者不负牵累。你不要凑这个吵杂。东说念主家不编的,你编。”本套丛书大多是散文。对季先生的散文,方家褒贬多矣,我这里只援用林江东的考语——“季先生散文的特质是:在朴实中蕴含着优好意思,在静穆中饱含着关怀,在超脱秀好意思中不失苍劲和锋刃,在厚实亲切的娓娓说念来中给东说念主以浓烈的轰动,在诙谐有味的谈话中蕴含着深远的东说念主生哲理,在洋洋万言般的字里行间突显先生的东说念主格魔力。”我认为此言不虚,读季先生的散文,如实是一种好意思的享受。
电影《无问西东》(2018)剧照。
季羡林先生是知名翻译家,他的译著在三十卷《季羡林全集》中占三分之一。1994岁首,中国工东说念主出书社出书了一册季羡林译著自选集。季羡林为这本《沙恭达罗—中国翻译名家自选集·季羡林卷》写了篇小序,建议了一个相配进击的原则,“不改少作,意在存真”。他说:“除了较着的装假或者错排,其余的我一概不加改造,意在存真,给历史留住些实在的影子。有的作者到了老年拚命改造我方后生和中年期间的文章,好像一个老年东说念主想借助好意思容院之力把我方修饰得永生久视。我认为此举不及取。”季羡林先生是这么说的,亦然这么作念的。他的《清华园日志》和早年很多著述,都是以本来面庞示东说念主。令东说念主郁勃的是,本套丛书的编者,严格礼服作者的本意,不辞粗重追本溯源,顽强剔除某些版块的不妥修饰,奉献给读者的是季先生的原玉。
季羡林先生走了,留给咱们丰厚的精神遗产。印刷机轰鸣,指令灯能干,一套新书很快就要和读者碰头了。这套书里的文章是季先生亲自挑选,出书社经心打造的;是值得老成品读,值得发扬,传诸后世的。季羡林说:“我的职责主若是爬格子。几十年来,我也曾爬出了上千万的字。这些东西都值得爬吗?我认为是值得的。我爬出的东西不见得都是精金粹玉,都是甘雨醍醐,吃了能让东说念主示寂羽化,但是其中绝莫得毒药,绝莫得假冒伪劣,读了以后至少能让东说念主赢得点享受,能让东说念主爱国、爱乡、爱东说念主类、爱天然、爱儿童,爱一切好意思好的东西。总之一句话,能让东说念主在精神田地中有所收益。”
季羡林先生为学为东说念主都达到了很高的田地
季羡林被评为“感动中国”2006年度东说念主物,评委们称赞他是“中国当代常识分子的一面旗子和榜样”。他是怎么作念到的呢?在东说念主生的终末岁月,季羡林辩论最多的是调和。他对《东说念主民日报》的记者说:“要想达到个东说念主调和的田地,需要具备两个条款,良知和良能。知是意识,能是身手。良知是基础,良能是保险,两者统筹兼顾。知行合一,天东说念主合一,方能调和。良知是什么?笼统起来便是八个字—爱国、孝亲、尊师、重友,这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都有。一个东说念主如果作念到了这小数,就不错说他是个东说念主调和了,而每一个东说念主都调和了,那所有这个词社会也就调和了。”至于良能是什么,季羡林莫得说。窃以为,从事不同的行业,良能当各有特色。而对学者与教师而言,季羡林为聊城大学题写的校训“敬业、博学、务实、鼎新”似可笼统。良知和良能的竣工都集,季羡林不仅是倡导者,而况是尺度的扩充者。限于篇幅,我不可张开讲,只可扼要说说。
说到爱国,这是中国常识分子的传统。季羡林先生提倡的爱国,是具有宇宙目光的爱国,是和国外目的相长入的爱国,不是义和团式的“爱国”,那样的“爱国”其实是害国。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20岁的季羡林和清华同学躺在铁轨上拦火车,去南京示威要求政府发兵抗日;1942年,德国当局承认汪伪政权,季羡林和张维等留学生顽强反对汉奸政府,他们悍然不顾,告示我方“无国籍”;朝鲜往复爆发后,他积极签名,捐献稿费赞助抗好意思援朝。他的爱国,更多表当今内容职责中,融汇在本职岗亭的敬业里。20世纪80年代,他担任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会长,针对国外学术界“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某国”的说法,响亮地建议“敦煌在中国,敦煌学辞宇宙”的标语,指导我国敦煌学者与国外学术界密切协作开展敦煌学计划,取得了骄东说念主的事迹,他本东说念主更是在豆蔻年华学术冲刺,完成了《糖史》和《吐火罗文〈弥勒会见记脚本〉译释》两部顶尖的科学巨著,为故国争得了荣誉。季羡林的爱国,还表当今他深谙“寰宇兴一火,子民有责”的酷爱,针对那场给国度民族带来雄伟不幸的“十年大难”,他认识追念亿金难买的深远陶冶,毫不允许悲催重演。他用我方的亲身经历,和着血和泪写成《牛棚杂忆》,令一时“洛阳纸贵”。他还发出振聋发聩的四问,不仅轰动国东说念主心灵,而况展现了一个有良知者对故国的拳拳小儿之心。
季羡林提倡尊师,是以爱生为前提的。动作北京大学的资深陶冶,季羡林对学生如亲东说念主,他为重生看行李的故事,果然尽东说念主皆知。我再说几件不那么无人不晓的事。1964年重生入学,季羡林到男生寝室造访重生,他看见盥洗室水槽里放着几个瓦盆,就问:“奈何把尿盆放在这里?”我颤抖地说了句:“不是尿盆。”季先生莫得再说什么,第二天,系学生会告知:季先生自掏腰包买了二十个珐琅脸盆,莫得脸盆的同学不错来领。我诚然莫得去领盆,但心里暖暖的。1980年海淀区东说念主民代表选举,中语系又名女学生自荐参加竞选,戒指代表莫得选上,反遭大字报围攻。季副校长知说念这位同学承受着雄伟压力,交代身边职责主说念主员阴森呵护,以免发生无意。1985年重生入学,一位从广东农村来的同学莫得带被褥和棉衣,季先生发动厚实们为他捐款捐布票置办被褥,还找出我方的旧棉袄给他保暖。同学们都知说念,季先生学问好,东说念主更好,是以他深受学生的珍惜和崇敬。
电影《无问西东》(2018)剧照。
季羡林先生为学为东说念主都达到了很高的田地,绝非恐怕。咱们读他吊祭师友的文章,可表露地发现,他从恩师陈寅恪、汤用彤、胡适和瓦尔德施米特、西克、哈隆身上传承了什么,还有鞠念念敏、王寿彭、胡也频、董秋芳、吴宓、朱光潜等对他的影响和匡助,本来他是站在大家的肩膀上啊!
读季先生的书,不丢丑出,他一世走过迂回的路。归国后的三十多年,他是在往复和一个接一个的教导中渡过的。在极“左”乌云压城的工夫,教导来了,他不断地检查我方“德育第一、业务至上”的“修正目的”,教导一过,就“浓装艳抹、乾纲独断”。有东说念主会说,这是典型的“东说念主格折柳”。我认为不是。中国的常识分子,像陈寅恪那样长期清楚的是凤毛麟角。大广博东说念主都与季羡林碰到近似。咱们要听其言,不雅其行。在高压下违心或真心地检查是“言”,是为了“过关”。而其行,坚握浓装艳抹,坚握业务至上,坚握教书育东说念主,才是其良知使然。而况,季羡林恪守一条底线,便是只检验我方,毫不抨击他东说念主,这才是愈加难能宝贵的。
不单是如斯,有东说念主问他,一世最敬佩什么东说念主?他回话是彭德怀和梁漱溟,由此不难窥见他的风骨。季羡林晚年,起劲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发掘和传承,他曾屡次与东说念主筹商“侠”和“士”的问题,可惜莫得来得及写成文章。这么的文章只可由后东说念主来写了。我深信咱们这个伟大民族,一定概况出现越来越多造福东说念主类的国侠和国士。
以上体会尽管绵薄,但是我的金玉良言。礼服季先生交代,“鬼话全不说,实话不全说”,就此打住。我想叠加一句季先生对我耳提面命的话,动作这篇序的驱散:“记着,书好不好,读者说了算。”
2023年7月30日于北京大兴
蝴蝶谷网站撰文/梁志刚(中央档案馆原司长,《季羡林大传》作者)
剪辑/张婷 何安安
校对/刘军泷泽萝拉作品